佐藤大树在小镇边缘有一家汽车修理店。
说是个修理店实际上是个废弃的谷仓,佐藤大树买下它的时候价格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毛糙的原色木板搭建起来的破旧建筑没有招牌,如同一只没有用烙铁烫下印记的羊,离群索居,依旧温顺,屈膝隐匿在被砍伐的差不多光秃秃的山林脚边,枯黄色调填满这片平静的荒芜。
这里距离最近的公路出入口还有几公里,人迹罕至。
他自己也不经常来,只是在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把几千个大大小小的零件从旧车上拆下,再装回去,这样打发掉几个小时,偶尔有相熟的卡车司机会特意绕路过来找他给发动机加个机油什么的。
也会有意料外的人。
比如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佐藤大树听到靴子踩碎地上铺着的干稻草的茎叶发出声音,他从车底下滑出来,看向敞开的栅栏门口出现风尘仆仆的人,单肩背着巨大的包,一边肩膀被压沉,逆着光投下的灰暗的被拉长的影子,领口褶皱的法兰绒衬衫外面套着不合身的旧皮衣,肩膀处裂开的纹路里面夹着灰黄的尘土,磨出毛边的帽檐压的很低。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佐藤大树说,脸上带着微笑,他试图尽量显得热情好客一些,他不知道其他的小镇居民对陌生人是否有这么友好,但路过此地的背包客是稀有物种,他差点生出一点同情,因为徒步旅行的人来到这里不算太走运。
平庸到寡淡,普通到乏味,这片陆地上可能有几百个这样的小镇,就算是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在这样的地方找到陈词滥调的熟悉感。
心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在嘲讽他廉价的怜悯和露骨的示好,如果这也算不幸的话,佐藤大树想,出生在这里才是最大的不幸。
他从没离开过。
异乡人在他的注视下抬起头。
佐藤大树动了动嘴唇,他认出了那张脸。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山本世界倒是先出声,歪着头用轻松的语调问,“喂,你不会是认不出来我了吧?”
“也对,”他低头用手背蹭了蹭长着胡茬的下巴,顺手扶了下帽子自嘲了一句,“变化是挺大的。”
悬在半空里的视线盘旋了几圈才降落,他像在研究什么被钉在相框里的动物标本一样盯着佐藤大树看了几秒钟,缓慢地说,“你也变了。”
“不然呢,”佐藤大树回答,“人是会变老的,我们都是。”
山本世界点着头同意发出一声感叹,“时间过得真的太快了。”
二十年,佐藤大树在心里接过话,离开的人重新出现在面前,就好像曾经流过的眼泪经过自然的循环变成雨滴重新落在脸上,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是一个他没敢想过的奇迹。
他扔掉手上沾着机油的工具,鞣制皮革的气味钻进他的呼吸,山本世界身上覆盖着一层灰尘,每一粒都是他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记号,但是佐藤大树还是攥紧了他的衬衫,把自己埋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很想你。”
他一遍遍地说,山本世界一遍遍抚摸过他颤抖的肩膀和脊背,仿佛想要扫开时光落在他们身上的尘土。
佐藤大树记不清认识山本世界的时候是几岁,只记得父母告诉他少跟隔壁接触,他不明白住在一个街道上的人能有什么区别。
佐藤大树是独生子,邻居家人口众多,父母工作的时候他偷偷溜出去趴在栏杆上,一边舔着手里的冰淇淋一边羡慕地望着不远处的院子。
工业制造的过量甜度在口腔里弥漫,他注视着不远处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乱跑和玩闹,发出嬉笑的声音,然后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挤在一起把一个瘦小的孩子给抬了起来,抛向天空,落下来的时候又作鸟兽散,没有人接住他。
佐藤大树突然觉得他们发出的笑声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别看了。”
伴随着凶巴巴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的冰淇淋,佐藤大树望过去,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一口咬掉了他的香草味冰淇淋球。
佐藤大树还在被抢了心爱食物会哭的年龄,他开始掉眼泪,但是对面的人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对于他带着表演成分的表现甚至有点冷漠,“别哭了。”
没有如预期得到安慰的佐藤大树停下哭泣,问他们为什么要欺负别人。
“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他回答,停顿了一下又说,“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佐藤大树问你们的父母不管吗,然后他第一次得知了寄养家庭这种东西,邻居靠接收无人照料的孩子换取经济补贴,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要饿不死这些孩子,他们就不算失职。
佐藤大树和山本世界稍微熟悉了一点后,发现他不参与其他孩子的任何活动,别的孩子也欺负不到他头上,因为他会捏紧拳头揍回去。
他几乎不主动跟佐藤大树说话,父母的告诫和刻意的疏离构成了难以言明的巨大引力,佐藤大树关于儿时的记忆大多数是围着山本世界打转,不厌其烦的问东问西,就算没什么交流,他会偷偷离开家里,跟着山本世界穿过镇子的街道,夏季的烈日让皮肤感受到灼热,细瘦的手臂和腿在凝固着的空气里用力挥动,他们越跑越快,好像这样就可以变成风一样,飞起来越过低矮的屋顶和弯曲的山脊。
他们在镇子边缘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那个时候山上的林木还未被伐尽,在一个山洞里躲雨的时候山本世界压低声音对佐藤大树说他有一个计划。
可能因为是在下雨,他们都无处可去,山本世界对他难得有了一点耐心。“我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随便哪里,我可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说不定会成为摇滚巨星,山本世界说,也有可能是流浪汉,也许名利双收,也许一无所有,随便怎么样都好,但是我不想再跟六个人睡一间卧室,不想跟这个镇子上的人过得一样麻木,那样活着像个鬼魂。
“我要离开,然后再也不回来。”
佐藤大树透过雨幕看向遥远的方向,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城镇里新建的工厂烟囱比生长多年的树木离云层更近,烟雾和天空都是阴沉的,深深浅浅重叠在一起像衣服上的湿痕,他收回视线再望着山本世界的侧脸,按下剧烈跳动的心脏,空气里沉淀下来的全是慢性的毒素,他几乎难以呼吸。
佐藤大树从车库的冰箱里拿了啤酒递给他,山本世界看看外面问这个点开始喝酒是不是有点早。
“是晚了。”佐藤大树举起他的那瓶,睁大眼睛透过茶色的玻璃看午后的阳光变得黯淡,“你走的时候还没成年呢。”
山本世界没说话,把酒喝了下去。
他问山本世界去了哪里。
“你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山本世界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不想一一列举那些走过的城市,那些名字并没有具体的意义,他含混地反问,“你呢?这些年在做什么?”
佐藤大树想了想,他的人生同样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在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还不算坏。”
“你有孩子了吗?”
“两个,”佐藤大树回答,“十二岁和七岁,大部分时候很可爱。”
山本世界注意到佐藤大树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如释重负般点头,“那就好。”
“你有遇到什么人吗?”佐藤大树问。
山本世界转过头看佐藤大树,似乎是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有过,但是没有人留下来。”
“得了吧少装忧郁,”佐藤大树拿肩膀撞撞他,与他手里的啤酒瓶碰杯,“安定下来的生活也不合适你。”
山本世界不置可否。
佐藤大树说带他回家吃晚餐,汽车转过一个弯的时候山本世界突然指着个方向说他记得那里原来有一片湖。
“填了,”佐藤大树将方向盘回正,“大概是七八年前,说是要开发什么工厂,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建起来,现在是废弃工地,也没什么人会去了。”
“要去看看吗?”他踩下刹车问山本世界。
山本世界摇头,“没必要。”
佐藤大树重新发动汽车,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山本世界仍然盯着那个方向在看。
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佐藤大树没有回头,他也不用去问山本世界在想什么,他们所拥有的那个十六岁的夏天,是被过度曝光的底片,早就洗不出清晰的景象。
佐藤大树躺在草地上,星群在头顶闪耀,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像有节奏的心跳一样永不止息。
山本世界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从没见过这么晴朗的夜空。
穷途末路的夏末在风里暗藏匕首般的凉意,抽丝剥茧般舒缓着紧绷的肌肉,同时不着痕迹地带走激情后的余温。
佐藤大树慢慢蜷缩起来,山本世界拽过来扔在一边的外套盖在他们身上。
他知道在衣服里有一张单程车票,就在右边的口袋里,他触手可及,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湖水卷动着呼吸,一股潮湿咸涩的味道顺着气管涌进肺里,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沉。
这是他关于山本世界的记忆里的最后的画面。
山本世界放下餐具,捏了捏餐桌旁边孩子柔软而饱满的脸颊,对这一家人说感谢招待,并且真诚地称赞晚饭的味道,他很久没吃过这么令人舒适的食物了。
淳朴的女主人跟他的丈夫一样热情好客,还在红着脸说过誉了只是家常菜肴,年纪小的那个已经摇摇晃晃地爬下椅子,好奇地仰起脸盯着突然造访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地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我是说真的,山本世界把趴在膝盖上的孩子轻轻抱起来放在腿上,逗着他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
“俗话说的好没什么地方能比家里更甜蜜,不是吗?”
餐桌另一端的佐藤大树问他打算停留多久。
“明天。”山本世界低着头对幼小的孩童做鬼脸,“我只是路过。”
佐藤大树咬着牙齿花了点力气克制住把刀叉扔在对面的人脸上的冲动,起身邀请山本世界出去转转。
“这是什么意思?”佐藤大树把汽车一直开到城镇的边缘,停在荒野的路边,“你说过不再回来的。”
“我不需要再来一个告别,还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生活一切照常,”夜空依旧晴朗,但是星星消失了,只有月光,不近人情地给目所能及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金属质地的光,冰冷又锋利,佐藤大树的胸口在隐隐作痛,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看身边的一直沉默的人,“我做不到。”
“你做的很好。”山本世界低声说,摸摸他的头。
佐藤大树闭上眼睛,眼泪掉在山本世界的旧外套上,他侧过头在黑暗里找到熟悉的嘴唇用力亲吻下去,放弃思考让本能接管了身体的行动,他还是没能逃脱掉,被尘封二十年的夏天湿淋淋地浮出水面,阴魂不散地找上了他,还是像是卷进肺里的湖水一样让他窒息。
“我想离开这里。”
山本世界停下动作。
“你要去哪?”
“随便哪里,”佐藤大树靠过去听那颗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他迫切渴望在一片不存在的湖里触底,“走吧,这次我们一起。”
山本世界摇摇头,告诉佐藤大树别说孩子气的话,然后沿着往日的轨迹打开佐藤大树的身体,如同走过印象里熟悉的街道。
佐藤大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甚至找不到山本世界留下的痕迹。
他深深地呼吸,牵动着身体的一部分感受到隐晦的酸涩疼痛,他分不清是到底谁是那个被困住的鬼魂。
但是他还有生活要过,佐藤大树朝家的方向驶去,他有去拥抱他的孩子的责任和义务。
佐藤大树想过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山本世界还会再次回来,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自己永远无法离开。
他们在余下的生命里没有再见过面。
END